中国式现代化：人类文明新形态的五个维度

文 | 韩庆祥

（国家哲学社会科学一级教授，中央党校专家工作室领衔专家）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和社会主义现代化能创造出人类文明和人类文明新形态。这样的人类文明新形态究竟是一种什么形态的文明呢?这需要在对民族(地域)历史转变为世界历史进程的学理分析和考察中，在与西方现代化所蕴含的文明相区别的意义上，来理解和把握。

人类文明新形态，一是指它不是民族文明、地域文明，而是人类文明，具有人类共有属性;二是指它是人类文明的一种新的形态，区别于人类文明的其他形态;三是指它作为一种“形态”，具有核心理念，具有逻辑严密的完整框架和完备内容，具有标识性的范畴和理论，具有鲜明的本质特征。中国式现代化所创造或内生的人类文明新形态具有以下五个维度的理论内涵。

一、哲学维度：“主主平等”的人类文明新形态

哲学意义上的文明，与人的存在方式本质相关。

从哲学根基来讲，中国式现代化是以“主主平等”为哲学根基的文明。从更为根本的意义上讲，中国式现代化之所以区别又高于西方现代化，就在于哲学根基、哲学范式上的不同。

在前资本主义社会（‌前资本主义社会是指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已经诞生，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社会中并不占主导地位的历史时期‌。这一时期分为‌宗法土地主义社会和‌专制土地主义两个时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尚未成为决定经济活动的支配力量），哲学意义上的人的存在方式，在人和物的关系上，主体和客体没有明确区别开来，是混为一体的;在人和人的关系上，体现为“人的依赖”——人依赖于人们之间的血缘关系，依赖于由血缘关系构成的血缘共同体，依赖于血缘共同体中的权力。

在资本主义社会，哲学意义上的人的存在方式，主要体现为“物的依赖”基础上的个人独立。具体来说，在人和物的关系上，人的存在方式主要体现为“物的依赖”，在这种依赖关系中，主体和客体相对区分开来，物是主体，人是客体;在人和人的关系上，主要体现为人们之间的个人独立，且一部分人是主体，一部分人是客体。在资本主义社会，西方现代化所蕴含的文明，就是“主客二分”“主客对立”“主统治客”的文明。资本占有劳动并控制整个社会，进行资本掠夺、殖民扩张等，都是这种文明形态的实践呈现。

展开来说，西方现代化以两极分化、物质主义膨胀的单向度发展、掠夺自然资源和殖民主义扩张为本质特征，其哲学根基、哲学范式是主统治客的“主客对立”。它在社会财富分配上，把资本(资本家)看作“主”，把劳动(工人)看作“客”，奉行的是资本占有劳动并控制社会的“资本逻辑”，是“主客对立”的哲学逻辑，这种逻辑必然导致两极分化;在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关系上，它伸张的是物质主义膨胀的单向度发展，因而便出现物欲横流、精神萎靡的社会现象，使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发展之间存在不协调;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西方狭隘的人类中心主义把“人”看作改造和征服自然的主人(主)，把自然看作人类征服和改造的对象(客)，因而便无止境地向自然索取甚至破坏自然;在世界各国之间的关系上，它把西方国家看作“主”，把非西方国家看作“客”，主张“客随主便”，因而西方一些国家走的是通过战争、殖民、掠夺等方式实现现代化的道路，因而开创不出人类文明新形态。

更需要从哲学根基上对中国式现代化加以理解。这关乎中国式现代化的“根”和“本”，关乎中国式现代化的“大道”和“灵魂”，关乎对中国式现代化认识和理解的高度和深度。中国式现代化之哲学根基，是“主主平等”，区别并超越于资本主义的“主客二分”“主客对立”“主统治客”。社会主义文明是“主主平等”文明，这种文明既强调主体性，人人都是主体，又注重平等性，人们之间平等，是平等的主体，是主体的平等。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的现代化，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走和平发展道路的现代化，等等，蕴含的都是“主主平等”文明。全体人民作为创造和享有财富的主体，他们之间是平等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作为发展的主体，具有平等发展的机会，且二者是相互成就、相辅相成的;人与自然在物质、信息、能量的交换上都是平等的主体，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就是平等交换的结果;世界各国不论强弱、大小，在主权、机会和规则上都应当是平等的，是平等的主体。

“主主平等”的文明属于人类文明，具有人类文明属性，是中国式现代化所创造的一种人类文明新形态。

二、历史时间维度：“生态文明”的人类文明新形态

西方在现代化初期阶段，为了推进工业化发展，无止境地向自然索取，甚至破坏自然。西方狭隘的人类中心主义往往把人类看作自然界的主人，把自然界看作人类征服和改造的对象，把人与自然的关系看作敌对关系。在这种思想观念影响下，西方一些国家奉行“先发展后治理”的思路，结果导致环境污染、生态失去平衡。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指出，“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报复。每一次胜利，起初确实取得了我们预期的结果，但是往后和再往后却发生完全不同的、出乎预料的影响，常常把最初的结果又消除了。美索不达米亚、希腊、小亚细亚以及其他各地的居民，为了得到耕地，毁灭了森林，但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这些地方今天竟因此而成为不毛之地，因为他们使这些地方失去了森林，也就失去了水分的积聚中心和储藏库。阿尔卑斯山的意大利人，当他们在山南坡把那些在山北坡得到精心保护的枞树林砍光用尽时，没有预料到，这样一来，他们就把本地区的高山畜牧业的根基毁掉了;他们更没有预料到，他们这样做，竟使山泉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内枯竭了，同时在雨季又使更加凶猛的洪水倾泻到平原上。在欧洲推广马铃薯的人，并不知道他们在推广这种含粉块茎的同时也使瘰疬症传播开来了”。

“因此我们每走一步都要记住：我们决不像征服者统治异族人那样支配自然界，决不像站在自然界之外的人似的去支配自然界——相反，我们连同我们的肉、血和头脑都是属于自然界和存在于自然界之中的;我们对自然界的整个支配作用，就在于我们比其他一切生物强，能够认识和正确运用自然规律。”

这种文明不具有人类性。

中国式现代化汲取西方现代化的历史教训，克服西方现代化的历史弊端，能够正确认识和运用自然规律，坚持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坚持可持续发展，坚持节约优先、保护优先、自然恢复为主的方针，注重绿色发展，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自然和生态环境，坚定不移走生产发展、生活富裕、生态良好的生态文明发展道路，以实现中华民族永续发展。如今，“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绿色发展理念已成为全党全社会的共识和行动。我们把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看作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内在要求，且站在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高度谋划强国建设、民族复兴;我们推进美丽中国建设，坚持山水林田湖草沙一体化保护和治理，统筹产业结构调整、污染治理、生态保护，应对气候变化，协调推进降碳、减污、扩绿、增长，推进生态优先、节约集约、绿色低碳发展;我们加快发展方式绿色转型，深入推进环境污染防治，提升生态系统多样性、稳定性、持续性，积极稳妥推进碳达峰碳中和，在生态文明建设上取得了举世瞩目的历史性成就、发生了具有转折性意义的历史性变革。

“生态文明”属于人类文明，具有人类文明属性，既是中国式现代化所创造的一种人类文明新形态，也是从工业文明走出来且超越工业文明的一种人类文明新形态。

三、历史空间维度：“和合普惠文明”的人类文明新形态

西方现代化奉行“线性道路”“单数文明”“民族优越”“天赋人权”“社会进化”“理性尺度”“普世价值”“开化使命”“美丽神话”“唯一哲学”，蕴含着野蛮的基因和逻辑。西方文明，本质上是用“美丽神话”包装、掩盖的狭隘民族主义文明，是资本掠夺、殖民扩张式的“文明”，是通过战争、殖民、掠夺等方式实现现代化的“单赢文明”。这种文明不具有人类性。

中国式现代化解构西方现代化的野蛮基因和逻辑，站在人类进步的高度，站在世界和平发展、合作共赢的高度，走和平发展道路，是共赢式的“和合普惠文明”。中国式现代化坚定不移地站在历史正确的一边、站在人类文明进步的一边，高举和平、发展、合作、共赢旗帜，在坚定维护世界和平与发展中谋求自身发展，又以自身发展更好维护世界和平与发展。

前面说过，中华文明具有强大的包容性，因而也体现出和平性。中华文明尚和合，“和”是中国社会一种普遍化的社会心理。中华民族爱好和平，尧舜禹时代权力的和平禅让被后世尊为理想政治的典范。邦国交往中尚礼乐“以和邦国”，主张“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反对恃强凌弱和暴力胁迫，“中华民族历来是一个爱好和平的民族”“爱好和平的思想深深嵌入了中华民族的精神世界”。

和平发展思想是中华文明的内在基因，决定了中国始终是世界和平的建设者、全球发展的贡献者、国际秩序的维护者。中国不断追求文明交流互鉴而不搞文化霸权，不会把自己的价值观念与政治体制强加于人。中国坚持合作、不搞对抗，决不搞“党同伐异”的小圈子。世界正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人类文明处在新的十字路口，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出来的中华民族现代文明，注重“和合普惠”，具有鲜明的优势，能为建设美好世界提供更多更好的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

“和合普惠文明”属于人类文明，具有人类文明属性，是中国式现代化所创造的一种人类文明新形态。

四、经济社会发展维度：“全要素文明”的人类文明新形态

从历史来看，西方资本主义现代化是注重社会物质财富积累的现代化。社会物质财富积累，是西方资本主义现代化的至上目标和追求。为追求社会物质财富的积累，西方资本主义确立了资本占有劳动并控制整个社会的逻辑，即资本主导逻辑;为了社会物质财富的积累，西方资本主义奉行物质至上、资本至上的价值观，奉行物质主义的单向度发展观，奉行利己主义、个人主义伦理观;为了积累社会物质财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发展以牺牲其他国家的发展为代价，物质财富的积累以破坏自然生态环境为代价，他们无止境地向自然索取甚至破坏自然，在全世界搞资本掠夺和殖民扩张，并通过战争、殖民、掠夺等方式实现现代化。这是一种损人利己、充满血腥的且给广大发展中国家人民带来深重苦难的现代化道路。这种现代化所内生的文明不具有人类性。

中国式现代化所创造的文明，代表着人类文明进步的发展方向，展现出不同于且高于(超越)西方现代化模式的新图景。这种新图景，不同于西方那种物质主义膨胀的单向度发展，而是注重物质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会文明、生态文明协调发展的“全要素文明”，是全体人民实现共同富裕的物质文明，是积极发展全过程人民民主的政治文明，是丰富人民精神世界、增强人民精神力量且实现全体人民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精神文明，是共建共享共治的社会文明，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文明。这种文明注重使14亿多人口整体迈进现代化社会，体现的是“全体性”;注重全体人民共同富裕，体现的是“共同性”;注重物质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会文明、生态文明相协调，体现的是“协调性”;注重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体现的是“共生性”;注重走和平发展道路，体现的是“共同命运”。全体性、共同性、协调性、共生性、共同命运，都与“全要素文明”具有本质一致性。

“全要素文明”属于人类文明，具有人类文明属性，是中国式现代化所创造的人类文明新形态。

五、根本制度维度：“社会主义的人本文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民本文明”的人类文明新形态

西方现代化不仅与生产力发展直接相关，而且与生产关系、根本制度紧密相连。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根本制度决定着西方现代化必然是资本主导的现代化，西方文明必然是“资本文明”。就是说，西方资本主义现代化生成的是“资本文明”。西方现代化有“两大支柱”，一是“天上”的哲学“形而上学”;二是“人间”的“资本”。哲学形而上学这一支柱属于理论上的，具有抽象性;资本这一支柱属于现实实践上的，具有具体性。哲学形而上学从万事万物中抽象出一个最高、最根本的“一”，用这个抽象的“一”来统治现实社会中的“多”。这实质上意味着西方是把西方现代化看作世界各种各样现代化的最高、最根本的“一”，具有统治性，意图统治世界各种各样的现代化，让世界各种各样的现代化都服从西方现代化的统治。现实实践上的“资本”主导西方现代化进程，各种要素如劳动、技术、管理等，都因资本而聚集在一起。哲学形而上学的“一”与现实中的“资本”联姻、共谋，推动着西方现代化进程。资本具有双重特性：在生产力方面，它具有聚集一切生产要素而发展生产力的作用;在生产关系方面，资本又具有“吃人”的本性，正如马克思所讲，“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由此，西方现代化所生成的文明主要是“资本文明”，这种文明具有“一”的统治性，不具有人类性。

中国式现代化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现代化。这样的现代化所生成的文明，区别并高于西方的“资本文明”，是社会主义的“人本文明”，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民本文明”。中国式现代化的本质特征，是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中国式现代化的本质要求，是积极发展全过程人民民主，丰富人民精神世界，实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促进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中国式现代化所遵循的重大原则之一，是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中国式现代化所坚持的世界观和方法论之一，是坚持人民至上。社会主义高于资本主义，资本主义以资为本，导致物对人进行统治，人成为物的奴隶;社会主义以人为本，坚持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注重自主个性，使人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社会是社会主义的一种实现方式、实现形式，以人民为中心是以人为本在政治上的根本实现方式、实现形式。

社会主义的人本文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民本文明属于人类文明，具有人类文明属性，是中国式现代化所创造的一种人类文明新形态。

人类文明具有共性和个性。就人类文明的共同本质特征而言，它具有共性;就人类文明可以以不同形态存在和实现而言，它又具有个性。世界各个国家、民族都可以为创造人类文明作出自己的贡献，而中国式现代化所创造的人类文明新形态，为人类实现现代化提供了一种新的选择。它代表着人类文明发展和进步的方向，因而是一种最具光明前景的人类文明新形态。

以上五个维度是一个具有内在逻辑联系的有机整体，它既体现出历史时间和历史空间相统一，也体现出历史时间和历史空间中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相统一，还从历史时间和历史空间、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哲学根基上谈论人类文明新形态。

总之，中国式现代化，既超越了中华传统以家庭伦理为基点的伦理型文明，也超越了西方立足于市民社会的“物的依赖”基础上的“资本文明”“单向度文明”“殖民扩张文明”，开启了立足于人类社会、立足于社会生产力全面发展和人的全面发展基础上的以人民为本的“主主平等文明”“全要素文明”“和合普惠文明”“人本文明”“民本文明”。